诵读人生的母亲

胡云琦

诵读人生的母亲
文/胡云琦

       形似飞花的蝴蝶，从半敞半关的房屋前门优雅轻盈地炫舞进来，在室内、在达斡尔人如歌的读书长调中；挥动着斑斓的翅膀上下寻觅。此刻，蝴蝶之美与书声的旋律构成我飘逸互融的应对，耳目心间，似乎分辨不清究竟是书声在飞还是蝴蝶在动。此刻，那色彩搭配与图案结构极其讲究的蝴蝶，似乎受到了书声的指导；它灵动着，在看上去略显单薄瘦小的读书人的身旁，匆匆地回旋。然后又沿着白底色画过工笔牡丹与寿带鸟的火墙墙壁飘逸神移，只是当它发觉、它实在找不到进入那些烂漫在绘画中的牡丹通道时，它才不无遗憾地在室内告别状地环绕了一周；然后从敞开的北窗飞入菜地。那菜地中有读书人种植的西红柿，豆角或向日葵。也有读书人从河边移植过来的、不断地散发着原野清香的柳叶蒿的馥郁。

       蝴蝶离去，读书人的儿子变成了另一只蝴蝶；心绪飞扬着静静聆听，读书人依旧侧卧在东北人家夏季并未升火的火炕上读书。

       每一次看到蝴蝶，我都会想到自己；我曾蝴蝶一样无数次幸福而又忐忑地从她身边飞过，我曾无数次有幸欣赏并且受益于她的阅读。而那个躺在炕上，可用一生的时间去认真读书的人，就是我神话版的蝴蝶母亲。她所独有的、使用达斡尔人语言唱着读书的方式；是我在以后的人生课堂中见所未见的。

       母亲的阅读朗诵往往都在忙完家务之后，她很少给自己规定阅读时间，也从未做过阅读计划；她对阅读的投入与虔诚是我从未领略也不敢比拟的；我想：母亲陶醉于文字的诵读，一定会使她劳累的疲惫得到释放。因为母亲每次读完书继续操持家务时都像换了个新人似的。用“看红楼掉眼泪，替古人伤心。”这句话来形容母亲的阅读情感似乎比较恰当，但又感觉并不完整。因为母亲时常会在阅读之中无声地流泪，因为她读书并不是作为一种百无聊赖的消遣；因为她是在读书中学习并逐步沉淀着直面人生的勇气和为人的善良。

       但凡是出身乡下的少数民族妇女，吸烟喝酒都是无可非议、比较常见的爱好积习。可这一切都绝对与母亲无缘，写到这里，我不禁开始惊觉母亲的自律与超乎寻常的抑制力。在她平凡简朴的人生生涯里，她总能在书画中找到脱离低级趣味的高尚雅致；从我懂事至今，我从未看见过母亲玩弄过扑克纸牌；也从未看到过母亲坐在麻将桌旁“搓麻”。劳动之余，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读书；洁身自爱的母亲在流去无声的逝岁长河里，就是这样通过阅读的方式不断地汰除心灵的尘泥，小心翼翼地卫护着她抵抗外界尘嚣诱惑、所不被污染的灵魂净地！每一次夜深人静，细想母亲这种不染劣习、贵于坚持的优良品质；我都会自愧弗如，扶正自己。

       感恩母亲，感激她一生中给予我的甚多而要求我的甚少。
       在历练通达、回报社会、不念旧恶、培养博爱等理念方面；是母亲循序渐进的言传身教使我耳濡目染。
       母亲的人生亲历了地主阶级与农民阶级两大划分的旧社会，参与过热烈庆祝中国革命胜利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举国欢喜，也痛心疾首过人整人、人害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——疯狂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。据母亲讲：在丧尽天良的发癫份子虐人狂康生和谢富治神经病似地发起、唆使下，内蒙古自治区曾广泛性地开展过大规模的深挖“内人党”（内蒙古人民革命党）运动。运动期间无辜被迫害致残致死的冤案血案惨不忍睹。感谢苍天有眼，就在母亲已经被蓄谋人渣约谈，眼看就要被批斗的第二天；造反派组织收到了全面停止批改运动的重要通知。母亲只差一步就要被批斗，遭受身心摧残的劫难从而幸免。
       感恩母亲，感谢她对我的关心培育；母亲对我的思想品德教育让我至今牢记。记得学校开始给我发政治课本的时候，母亲一边帮我整理书包一边对我说：“孩子，你想想；我和你爸爸从黑暗的旧世界被共产党解放出来，好不容易过上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幸福生活，我们从内心深处感谢共产党歌颂共产党、念念不忘，我们怎么会反对共产党？在旧社会，你爸爸吃得苦实在太多了，小时候给地主放牛，没有鞋穿；脚上都是冻疮，冷得实在受不了时、就把双脚插在新鲜的牛粪中取暖。晚上回到家里又痛又痒，连觉都睡不好；与你爸爸的童年相比，你是不是幸福多了？所以呀、孩子，你一定要懂得社会主义的好，好好读书；长大做一个有用之人......
       前苏联无产阶级作家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高尔基说：“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。”母亲非常喜欢这句名言，在她的人生凝眸里，每一本好书都是有灵魂和生命力的，所以她一直都把书籍当成自己最诚挚的朋友。

       师从自然，是母亲结合书籍，在大自然中为我开设的一所最辉煌的学堂。
       在我的家乡，在内蒙古呼伦贝尔大兴安岭流波清清的秀水河旁；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里，母亲经常会带着我去河边洗衣服，她会把清洗过的衣服直接晾在草地上，在等待日晒与自然风干的过程里，母亲就会把原野上尚未开花的蒲公英摘采下来；用清水清洗干净，然后等回到家里就会佐以鸡蛋酱供我们食用，春末夏初，山野间的可食绿植经常是母亲做给我们吃的拿手菜，忘忧草开后，北高峰上高大秀美的白桦树绿叶婆娑，风姿绰约、亭亭玉立；母亲常常就在那时，带我去那些高大的白桦树下采撷东方草莓，那些只有手指盖儿一样大小红绿相间的东方草莓，就掩映在它们秘密的叶丛下；如果不是细心去找，是很难发现的。也许它们为了保护自己才会生长那么多细密的叶子吧？可是，它们的香味实在又是那么的奇香，不要说去找，只要是有人从它们生长的树林旁经过，恐怕都会被那分外诱人的奇香吸引过去。

       最难忘——坐在母亲身旁，与母亲一起身置高山之巅；眺望远方的时光。故乡飘荡白云的穹苍，那令人荣辱皆忘的蔚蓝，常常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遐想。长大后每一次面对博大雄伟的山脉，每一次仰望挺拔高耸的松桦直指穹苍；我都会任由那山、那树的思想，把我踉跄学步的的思维引领捆绑。我想，在我以后独步孤行的人生旅途上，在我远而更远的写作遥途，我之所以能够不断进步不断成长，除了文朋诗友们的帮助，还因为崇高的母爱，给了我一双乐观飞天的翅膀。

       独在异乡，每当遇到挫折、心灰意冷的时候；我都要寻找一个远离繁华喧闹、可以独处静思的地方，我会在这样的地方慢慢平静下来。仔细思量：回想母亲引领我步入自然世界时，教会我的要在大自然中感受哲理、吸收力量。还有母亲教过我的坦诚做人、百折不挠与勇敢顽强。

       我常常想：我对书籍对人生的理解深度不够，是不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不如母亲那样严格，欠缺自律、或任性放浪！？
       上学的时候，因为向往长大之后可以成为行侠仗义、好打不平的无冕之王，所以，放学以后时常会找个背静之处偷偷地习练拳脚；后来受母亲喜欢读书的影响，热衷于武侠小说，喜欢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郭靖与小黄蓉；也许是小黄蓉的伶俐聪颖与古怪好动的性格打动了我；所以，我常常偷偷地想：如果有一天，我能遇到一位性格模样酷似小黄蓉的姑娘，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家中。我一定会把她带到我故乡高大巍峨的北高坡上，同她一起静静地俯瞰九曲回肠的雁河，蜿蜒着在铁路的南方流淌。并且在北大河的下游与北大河交汇湍流，奔向大江。

       叹现实无情无常，一次次的重创；会使浪漫的梦想，破碎成疲惫的残伤，当我最终只身漂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，可以从容镇静而不再惊慌；我终于知道自己不但很傻而且还很荒唐。我有时甚至会开始怀疑、在这个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”的欲望染缸里，还能不能找到小黄蓉那样清纯美丽的姑娘？狂想，一遍遍不停地反问自己之后；猛烈的西风早已开始在窗外推翻叆叇云墙。
       梅花香自苦寒来——一道闪电划过黯然的思想，仿佛母亲读书的歌唱。
       推门出去，世界已充满曙光。忽然间想起自己有好久都没有动过书籍了，一天天游逛在大型商场，常常把自己泡在酒吧里灌迷魂汤，何颜回家去面见老娘？千金散去，才发现晕头转向的人们都在为钱财奔忙。回头了，再见！这无尽的商海与苦海茫茫。

       向草原，心胸坦荡；目高山陡增志向。
       感谢生我养我的母亲，因为她不但给了我草原的胸怀，高山的志向；于此同时，她还教我学会了逆境拼搏与发愤图强。
       感恩母亲，重温她教我做人，鼓舞我成长的感动之余，深深敬佩她顺应环境，随遇而安的戒躁思想。
       离家数年归，看到母亲依然如昨的样子依然躺在她习惯侧卧的火炕上读书。满腹惆怅立刻都变成了安详......
       我知道她不信天主，可是我看到她在读圣经；正如我知道她不是女娲，但是她缔造了我一样！
       母亲唱累时偶尔也会朗诵“上帝的旨意就是要你们成为圣洁，远避淫行；要你们各人晓得怎样用圣洁、尊贵，守着自己的身体。”
       这一次母亲没有读：爱而无悔，菩萨心肠。

       法国启蒙运动的主要人物伏尔泰说：“读书使人心明眼亮。”这一年，我感觉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，可是母亲还在以这种读书方式向我传递她对我的希望——如果心中欢喜，一盘野菜与佳肴美羹并无差距；如果精神充实就会看淡奢靡物欲。
       仿佛回到了童年，仿佛一如往常；人生多好，别来无恙！走遍大江南北，漂泊闯荡之后，还能听到母亲读书的歌唱。
       古人云：“以人为镜，可以明得失。”
       母亲：您是茫茫人海中为我导航的灯塔，每当我在人生的旅途中迷失方向，懒惰颓废，甚至萎靡不振的时候；想到您严格自律，自强不息的不馁顽强，我都会重重修正脚下的路，继续寻找苦修的方向。感谢母亲，感谢您给予我的生命；也许正因这份感恩，我才不会沦落低俗与卑琐的庸常。我这样想时，无论我是否守在母亲身旁，母亲读书时的达斡尔语音吟唱，都会如月光小溪潺潺在我耳边流淌。